斯人北来

明明上天,照临下土。念彼共人,涕零如雨。

我在海边等你(四)

周凯回到了船屋。

本来,他是打算去陪夜的。他知道小马喜欢热闹、害怕寂寞,尤其讨厌一个人睡。但是现在,他不知该如何面对小马,更不想在一团混乱的情况下做出错误的决定。

洋流涌动,底层冰冷的海水向上翻腾,平静的海面一击即碎。


听到过往的种种之后,他并没有觉得荒谬或者厌恶。等最初的震惊过去之后,他甚至觉得合情合理。

马柯爱泡小姑娘堆儿,周凯是知道的。他不黏人,也爱换人,周凯常常因此骂他没有定性。但他一直挺黏周凯,走到哪儿都要跟着,同床共枕也不知道多少次了。他记得,小马睡觉不老实,经常像八爪鱼一样缠着自己,导致他被勒得难受,半夜醒来将他的手脚掰开。但第二天早上,游变成了一模一样的姿势。久而久之,周凯也习惯了。他明白,小马没有安全感。

而且,小马身上总是那么热,让他觉得温暖妥帖。海上湿气重,他本身又怕冷,一到冬天就手脚冰凉。所以马柯总是比他早一点上床,把被子捂热了再叫他上去。竟是比小太阳还好用。

他总把马柯当孩子。捡到他的时候,他才那么小,人又黑又瘦,是可怜巴巴的一团。他以为,马柯只是把他当成父兄,是孩子对于大人的信赖和依恋,撒娇也只是想要块糖吃。


那么,如果炽热的感情暴露在朗朗乾坤之下,一切都失去了以“兄弟”为名的粉饰,爱恋成为了所有行为的源头,世界便天翻地覆。从源头出发,他以为的单纯和天真都染上了暧昧的色彩,也有了更为合理的解释。回想起一些细节,周凯惊讶于自己的迟钝,然后升腾起一种名为酸楚的情绪。


到底,你是以怎样的心情呆在我身边的呢?


身体的记忆总是更加清晰。习惯真是一个可怕的东西,它不仅占据你的记忆,也让你的身体习惯了某些动作、声音还有气息。所以,当我们主动或者被动地戒掉某个习惯时,记忆会比身体更先适应,而这种身体上的不适才最让人疼痛。进去的那三年,周凯觉得生活太过寂静了。原来,他身边总有个小孩吵吵闹闹黏黏糊糊的,像草长莺飞蜂蝶乱舞的三月天。然后,急景凋年,整个人如同一下子坠入深冬,四周是茫茫白雪铺天盖地,安静到连呼吸都是异动,一切声响都被吸入厚厚的白雪中。他难受,压抑,急切地怀念着春景。


原来,在很早以前,他们就无法接受失去彼此的生活。


那,要接受这个孩子吗?一直以来,他在情爱方面都相对淡漠。母亲早逝,少年离家,一生中的大多数时间,他都想着要如何活下去。做人已经很难,更难的是在淤泥之中做一个洁净之人。那样的感情,他生来缺失,后天亦无暇去想。不可否认,他爱过美琳。但是现在,他们既然已经无法相爱,便无须太过执念。他这一生拥有的不多,所以十分明白一个道理——


故人用来缅怀,眼前人用来珍惜。


然而,自己对马柯,到底有没有那种爱呢?这是他必须想明白的问题。

他欠马柯的,但是愧疚与感动和情爱无关。他问自己,你能像马柯爱你那样,对他毫无保留、付出一切吗?



马柯有点暴躁。他哥已经三天没来看他了。之前璐璐来过一回,他打听了一下他哥的情况,璐璐说凯哥在外面有点事,过两天就来看他。

这话骗不了马柯,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。可是,他不知道凯哥为什么不愿意来看自己。

他靠在床头,手里拿着周凯给他的那个mp3,反反复复地听着一首歌。那是周凯清唱的《沉默是金》。没有伴奏,倒是混杂着滋滋啦啦的杂音,他猜那是风刮过的声音。大概是在甲板上录的。


他觉得凯哥的声音好听极了。虽然他早就知道,但当那声音通过双声道播放出来,确实更加摄人心魄。


“冥冥中都早注定你富或贫

是错永不对 真永是真”


如果这把声音要他去死,他会毫不犹豫地投入地狱的怀抱。


周凯来到病房门口,看见护士正在给马柯换药。马柯歪在枕头上,看起来没有什么精神。他知道自己这些天冷落了马柯,那孩子也许会困惑,也可能伤心,但他必须这样做。

被偏爱的不应该有恃无恐。若是要对两个人都负责,给这个隐藏在深处的秘密一个较为圆满的交待,便容不得冲动任性。


等护士换完了药,他便进了房间。马柯好像是睡着了,整个人缩成一团窝在被子里。他轻轻地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,无声地注视着床上的人。

马柯的头发很久没修剪,长得有些长了,乱乱地铺在脸上,只有下巴和嘴唇露了出来。周凯怕他脸上痒,轻轻地把头发别到他耳后去,显出高挺的鼻梁和浓密的睫毛。那场爆炸在马柯额角留下了一道疤,如果睁着眼,大概会看着更加狠戾飞扬吧。

像现在这样闭着眼,看着十分可怜,让周凯有些心疼。


其实,马柯没有睡着。周凯刚进来,他就醒了。他感觉到,有一只凉凉的手,抚过自己的脸颊,将他脸上的头发别到耳朵后面,继而就停在那里不动了。马柯感觉耳朵后面的那块软肉又麻又痒,周凯的两个指腹直接贴在那上面,这样的感觉通过血管蔓延,让他觉得整张脸都有点烧起来。


“别装了,你眼皮一直在动。”

“哥你怎么还揪我耳朵啊!”马柯一下子就从床上坐起来,“很痛的好吗!”

“那你也揪我一下。”

周凯把右半边脸直直地贴过来,粉色的耳朵就那么对着马柯,眼神软绵绵地斜过来,无辜又带点挑衅,看得马柯浑身都热。他只好别过头,小声说了一句:“谁敢揪你啊。”


他听见周凯低声笑了笑,带着整个胸腔的共鸣。

“别人是不行,你可以。”

马柯愣了愣,又转过头去看周凯。当他们眼神碰撞上的时候,马柯的直觉告诉他,他哥今天有些不对,但他又说不清楚哪里不对。

好像,更加温柔,更加亲密,更加……纵容?


“我……找到美琳了。”周凯垂下了眼睛,又忽而抬眼看他,问:“为什么不告诉我。”

马柯自认是个笨小孩,但这次他一下就反应了过来。对于周凯的事情,他总是非常敏锐,这是连他自己也没有察觉到的。直觉再次告诉他,他哥并没有生气。然而,他也不知道他哥心里是怎么想的。毕竟,眼前的人面儿上看着太平静了些。

他低下头,无措地扭着自己的手指。病房里陷入了片刻的沉默。

“是因为这个……哥这两天才没有来的吧。”最终还是年纪小的先沉不住气。

“是。我得想好了,才能来面对你。”

那,结果是什么呢。


等待审判的过程总是漫长的,虽然数十秒相对于人的一生来说实在是太过短暂,但时间就是这样,它的意义不以长短来衡量。当这样的时刻来临的时候,你会觉得之前的所有空虚苦涩挣扎都变得单薄。

马柯听见周凯说:“我想试试看。”


他们已经没有什么好失去。曾经光辉的、火红的岁月只能在回忆里放映,春风仿佛一夜之间就从脚下远走,再也没回来过。花团锦簇的表象被剥开,宿命的本真面目便显露出来,它狡诈又残忍,没有人逃得过。是的,在认清了这一切之后,人会变得宽容且淡然,也会变得想无可想。未来捉摸不定,我只知道,现在我需要拥抱你。


所以周凯真的这样做了。他俯下身去,把马柯揽在怀里。


这样的场景马柯曾在梦里见到过。但他一直认为这也就是个梦。

明知不可得,却又一次次生出毫无来由的期盼,再由自己亲自把它掐死,将小小的尸首埋在内心深处的那片乱葬岗。当真相在太阳下铺开,本以为会魂飞魄散,然而有一双手,将那死物温柔地盛在掌心。浑身上下,血液温热,眼眶酸胀,心脏充盈,唯独口舌笨拙,说不出半个字。


亲吻来得猝不及防,却又在情理之中。年轻的病人将身上的人扣在怀里,唇舌热烈又极尽缠绵,仿佛要把那人拆吃入腹。暮秋的傍晚,窗外的风卷走梧桐落叶,灰白的天空笼罩着这萧瑟的人间。房门外有微波炉、榨汁机和锅炉房带来的的噪音,走廊上传来混杂的脚步声还有孩童的嬉笑,然而,在此刻,我不关心人类,我只想亲吻你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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