斯人北来

明明上天,照临下土。念彼共人,涕零如雨。

我在海边等你(三)

BGM:https://music.163.com/song/414118331?userid=66161866


美琳对周凯说起了他们都不愿再提起的那三年。


她在那天的凌晨醒来。或者说,她基本没有睡着。她觉得心脏里有火在烧,血管流得全是扑火的飞蛾,不要命地往心脏那里涌。狭窄的管道被堵塞,心脏跳得越来越厉害,伴随着大口的喘息和对窒息的恐惧。


如果就这么死了,也没什么不好。


她已经把那个小小的卡片妥善地藏好了,哈哥应该没法找到。按理说,她应该有所怨恨,但一想到那人对自己的绝对信任,想到他现在以及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要遭受的一切,心里只有无尽的悲哀。

等她能够自如地行动了,就回到了那艘船上。

船还是好好地停在那,而且看上去更新了。尾部的重新涂了红色的漆,顶棚也换了。

她摇摇晃晃地走上去,发现门是锁的。使劲推了推,还是推不开。她也不想走,只是呆呆地坐在门口。甲板上停了一只海鸥,歪着脑袋看着她。

突然,她感觉背后的倚靠被撤了去,海鸥扑棱着雪白的翅膀,一下子飞走了。她躺在地上,无言地看着它远去的痕迹。


我想和你一起远走。


继而她看见了一张乱七八糟的脸和一双伤痕累累的手。

她几乎要认不出那个人。当她被扶到沙发上,手里被塞了一杯温水,还是没有反应过来。以前……他是很漂亮也很甜的一个男孩子。会乖乖地叫她大嫂,得了什么好吃的也要分给她一份,头发梳得帅气又新潮,嘴角总是勾着一抹笑。

现在,他整个人都显得颓唐,平添了几分老相。这几分里,一部分来自于他蓬乱的发和没有表情的脸,还有一部分来源于他的身姿。


那件事,她是听阿仓说的。

如果她是小马,她也会这样做的。


他们现在面对面坐着,没有说话。那个人离开后,他们的生活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,就像火车在一夜之间宣布变轨,然而它要路过哪里、开往何方,没有人知道。

美琳在船舱里四处看了看,一切都被恢复得很好。房间里还有淡淡的柠檬香气。

然后,她看见了床铺上的那件黑色风衣。这件衣服她再熟熟悉不过。

小马为什么要和它睡在一起?

那件衣服绝不是随便被铺在床上的。它被压成了一个不规则的竖条,有着被搂抱和用力爱抚的痕迹。它像一小片黑夜,一小个黑洞,专门吸纳一个人的呓语和眼泪。


美琳想到了两年前的一个夜晚。周凯搞定了一笔很大的单子,哈哥摆酒给他庆祝,自己也在场。可能是因为太高兴,周凯难得的喝高了。本来自己想送他回房间,但临时被客户叫走,只好拜托马柯照顾好他凯哥。

在这方面,小马总是最让人放心的。

她紧赶慢赶跟客户谈妥了条件,回去的时候已经是深夜。哈哥说,周凯醉得厉害,给他在楼上开了间房,小马把他送上去了。和她的房间只隔着一间房。

美琳想,周凯应该已经睡了。再说,她沾了一身的烟酒气,也不太想这个时候去敲门。所以,她很快地洗了澡,然后把脏衣服拿到阳台上去洗。

隔着邻居的阳台,她看见了马柯。

马柯背对着她,手里捏着一件风衣。她知道那是周凯今晚穿的那件。

她看见马柯很小心地把衣角和袖口抻平,继而就呆呆地站着。深夜的海风清冽冰冷,天上一颗星也没有,马柯的背影就像一尊雕塑,无言地矗立在暗夜里。

然后,他伸开了双臂,把那件风衣紧紧地搂在了怀里。他的脸深深地埋进衣物的最深处,缓缓地摩擦着,如同怀抱自己的婴孩。她看见他侧过脸来,很珍惜地亲吻着风衣的口袋、衣领和肩线,好像在亲吻相濡以沫的爱人。

美琳毫不怀疑,如果人能化成分子,马柯会甘愿和这件并不漂亮的衣服混为一体。或者说,如果这件衣服能够在这彻骨的寒夜里幻化成水,结成凝露,马柯也会全无犹豫地将它们一饮而尽。


四目相对。


美琳看见那双漂亮的眼睛盈满了悲伤,仿佛要把整个北地的风都盛在里面。他们都没有说话,被撞破了秘密的人也没有想要逃走。或许他知道,自己的情感就像火山深处的岩浆,平日里在地底肆意翻滚沸腾,但当它们满到溢出来时,一切都将无法遮掩。火光映天,丘峦崩摧,世界以摧枯拉朽的速度焚毁。

最后都是灰。


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,他们不约而同地保持着沉默。其实,她应该生气的。但也许是那孩子的眼神太过悲伤而无望,让她失去了向周凯开口的勇气。又或许,这个秘密过于厚重而隐秘,而且如此小心翼翼,揭露真相只会让它变得血肉模糊。

那样太过残忍。



船舱内还是一片静默。这两天风大,浪也大,船舱里的空气轻轻晃动着,各种各样的声音和气息搅和得更狠。最后还是美琳先开了口。

“你……现在打算做什么?”

片刻。

“我就在这,等我哥回来。”

“他……可能还要很久,你打算一直呆在这吗?”

“我在哪里都一样。都是要等。”

美琳也不说话了。她从兜里摸出一包烟,是周凯之前放在她的住处的。她递给对面的人,那人也伸手接了。他们就面对面坐着,慢慢地把那根烟抽完了。

烟被灭到盛了水的缸子里,发出一声短促的呻吟。美琳看到,那缸子已经全满了,里面是黑乎乎的一片水。于是她起身,去洗手间里把它洗干净。

当她重新坐下的时候,发现马柯在哭。没有声音的那种。

她走过去,将他揽在怀里。因为周凯的缘故,她也觉得他还是个孩子。现在,他们都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人。虽说期盼重逢会让当下的时间流逝得更快,但她非常明白,已经破碎的事物无法再拼回原样。自己已经无法站在他身边,陪他走接下去的人生了。但这个孩子,依旧固执而笨拙地爱着他,守着这片海,等他归来。

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流下了泪水,只是看着自己的裙子上有了一个接一个的圆形水渍。怀里的那个孩子紧紧缩成一团,脊背一抽一抽的,像是要抖落现实给予的刑枷。


后来,美琳坚持住在船屋里。马柯也没有说什么,自己搬去了靠码头中间的大船。

在等待周凯的那段岁月里,他们隔三差五会见一回,聊很久的天,喝很多的酒,掉很多的眼泪。只是,她不再让马柯叫自己大嫂。

她知道自己变得越来越丑越来越疯,但每次马柯来,她都还算清醒。马柯会跟她讲很多关于凯哥的事情,有的她知道,不知道的好像多些。

我的意中人是个盖世英雄。她想。


某一天,她问起马柯,为什么会爱上周凯。马柯坐在甲板上,夏日湿润溽热的海风混着水红色的落日,把他的头发吹成凌乱的形状,因此她看不清他的眼睛。马柯把手里的那杯酒喝完,说了一句话。时至今日,每当想起那句话,她内心的酸楚与揪痛都无比鲜明,历久弥新。

马柯说的是:“我没有理由不爱他。”


我爱你,只是我自己的事情,甚至与你本人都无关。我并非是想强求什么结果,只想像坚持每天锻炼身体、早睡早起、努力工作一样,坚持爱你这件事罢了。只不过,它的结果好坏无法度量,一切随心而定。世间万物,唯有“爱”这件事情,是简单又复杂的。有时候,它更像一种精神层面的寄托。我于虚空中变得满足,变得无所畏惧,即使旁人认为我依旧一无所有。


美琳愣了一下,觉得这句话没什么错。为什么不爱周凯呢?她替马柯想了想理由,的确是想不出。她自己也是如此。她告诉自己,不能再爱他,不配再爱他,可是爱怎么会讲道理呢。用一千条一万条理由来说服自己,来捆绑住爱,但最后只能苦笑着,看着它带着自己的心飞向那个人身边。

所以,她对马柯说:“等他回来,你就告诉他吧。”

“别再错过了。”

别像我一样。


她接到阿仓的电话,把酒瓶收好,从甲板上离开。走的时候,她好像隐约听见,马柯把自己埋在膝盖里,发出了一声几近于呓语的低喃。

他说,好。


评论(3)

热度(51)
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